自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,货代圈子也是一个江湖。 通常来说,如果你想把生产的货物卖到国外去,不仅需要运输,还需要报关。惯常的做法,就是找一家货运代理公司,向专门从事国际运输的船舶或航空公司订舱,并向海关以及出入境检验检疫申报。 这个行业鱼龙混杂,有自己独特的行话和外号,有带头大哥、帮派结盟,还有些值得称道的各色人物以及伴随着他们的各类传说。 我想说的,就是发生在货代江湖里的人和事。
1
2006年夏天,青岛的外贸形势仿佛随着高温的熏蒸,一齐发起了“高烧”。
这一年,高额的出口退税补贴让青岛港的集装箱吞吐量一度走高,赚得盆钵皆满的国际贸易公司比比皆是。
站在西海岸的前湾码头,远远望去,那高高摞起的、喷着各色LOGO的集装箱连起来,如同大片的钢铁城堡。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,仿佛比不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更加富有光泽。
超大型集装箱船舶进出港的汽笛声,拖车的喇叭声,交织着码头作业时集装箱清脆的碰撞声,好似一出宏大的工业交响。
仿佛一夜之间,青岛香港中路和黄岛的各大写字楼里,新生的货代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崛起。一大批叫“Lina”或“Tony”的小白领纷纷涌入,疯狂地争抢市场。
那时候我刚毕业,在烟台国际海运青岛办事处,负责公司的订舱销售、港口装箱和交接的工作。港口现场需要找外包供应商负责,可带我的老同事却让我自己去开发。新人上手摸不着门道,我急得抓耳挠腮,经理却在我的桌子扔了一个手机号,甩下一句:“有什么事找他,喊他老王就行,价格你不用管!”
“老王站在烈日之下,嘴里骂骂咧咧的,正督促着工人们装箱。”(网络图)
我在码头第一次见到了老王,他站在烈日之下,嘴里骂骂咧咧的,正督促着工人们装箱。见到我来,老王用手背胡乱一抹额头的汗,往衣服上一蹭,黄体恤衫上马上显出好几道黑印。他又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,我多少显得有些窘迫,但还是握了一下。
“来,抽颗烟。”老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盒被挤成抹布似的哈德门。
“不,不了,我不会!”我仍略显拘谨。
“不抽也好,不像俺,戒都戒不了。我带你转转现场,转完了他们那边儿的活也就干完了。”老王热情地对我说。
那个下午,老王认真地给我传授了许多码头现场的知识,虽然很多听不懂,但是我很感激,要知道在这个行业里,新员工通常都是被老员工使劲儿堤防的对象。
交谈中,我才发现,老王其实并不老,他是70后,只是生了一副老相——满脸黝黑的沟沟壑壑,好似50多岁的老农。老王16岁就到青岛谋生,在货代底层摸爬滚打了多年,是一把“老手”。
我们之间的业务往来越来越多,也越来越有默契。一段时间以后,我有了一定的权限,就把公司不屑做的一些小业务,私下“照顾”给了老王,而他则背着原老板自己干。
大概也是多年的货代底层经历的积累,没多久,老王就开始蠢蠢欲动地想要出来单干。
我觉得原来这样挺好,并不建议他辞职单干,可老王非常执着。用他话说,青岛装船的集装箱比海边的蛤喇都多,就是在家躺着,也能分点货,更何况他这有门路的。
总之,他决定的事,那是非做不可了。
2
老王没读什么书,但办事却非常有效率。
仅仅一个星期,码头外的一间五十平米的出租房,就成了他的公司。一部传真、两台打印机、三台联想电脑、四部电话全部到位;媳妇和侄子从老家接过来——就算是他的员工;除此以外,老王还买了一辆二手铃木用来跑业务,接着,他又托人搞到一个尾号为668的手机号联系客户。货代公司算是正式开张了。
开业的那天,老王从嘴里夹出抽了一半的哈德门,哆嗦地点燃了一挂三万响的“大红门”。在满天飞舞的红纸屑中,老王那被烟草熏黄的门牙若隐若现。
当晚,他请我在老黄岛街区吃烧烤。老王一杯接一杯地喝,“以前每天望着,望着港口的车水马龙,望着那摞起来的一层层柜子……俺总幻想着将来一天,在这里有些,有些东西是属于俺的。”
我劝他吃点东西,别关顾着抽烟喝酒。他大手一挥,激动地说:“俺农村出身,以前老被人瞧不起,他妈的,这里早晚会有老子的一片天,我要在金沙滩买房子,到时候,你来俺家喝酒……”
酒过三巡,老王醉了。他双眼迷离,有气无力,嘴里嘟囔着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,头渐渐地就耷拉下去了。突然,他“哇”地一声,吐了一桌子,接着就趴下大口大口地喘气。
那时候的老王,我熟悉的老王,才三十五岁。
3
老王当了老板,我才发现他拉关系的手段实在是了得。不论是送礼回扣,还是傍着客户小舅子、讨好领导家人等等,都被他运用到了极致。
他一直想拿下海关查验代理(给那些被海关布控的货物,办理查验手续)。可当时海关正在限制代理数量,他苦于海关里没人,也没什么客户资源,这件事就一直拖了下来。
一天晚上,老王约我出去商量事儿,谈到一半,他接了一通电话就急忙要走。“俺去办点儿事,得先走一步了。”老王一着急,差点儿就被他那不合脚的大拖鞋绊了一个趔趄,“算了,你和我一起去吧,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。”
原来,老王刚要到了前湾码头三期,海关查验区新上任科长的电话。他想去给人送两箱桃子,先去铺铺路。
“人家又不认识你,能要你东西吗?再说了,三期那边才刚建成,没啥业务,你送东西也得奔着二期那边的关员去啊。”我有些不解。
“你这目光短浅的,现在没有以后有啊,再说了,二期那边已经有那么多代理了,我去也没啥意思。俺又不是送钱,我们大老远跑来,两箱破桃子最多不过二百块钱,不算行贿。”
老王一路说着,我们到了海关宿舍区。老王在楼下拨通了电话。
“姜科长,您好啊!我是佳通的老王,您老乡啊……”
“之前没见过。这不,听说您也是临沂的,就过来看看……”
“我带了两箱青州的桃子,别客气,又不是什么好东西。这不是看您刚调过来,买啥都不方便嘛……”
“好的好的,这就上去。”
老王利索地挂了电话,喜上眉梢。进屋之后,老王毫不拘束,忙活着沏茶倒水,只唠家常不说正事。临走时,他憨笑着说:“姜科长,您在这儿有啥需要,尽管说!”
回去的路上,老王还跟我念叨着:“我看他那套茶具不是很好,改天去挑付好的,给送过去,有一就有二嘛。”他觉得姜科长一来,被安排在三期,明显就是不受待见。坐冷板凳的领导要的不是钱,就是一个尊敬。“至于业务的事嘛,来日方长,都是明白人,没必要挂嘴上。”
果然,在2006年年底,青岛港务局完成了航线调整,很多船舶改在三期停泊。
海关也加强了货物进出境查验力度,待检的箱子立马就多了起来。而老王的公司,顺利地拿到了报关查验代理的资质。在姜科长的推荐下,老王的客户量在短时间内也开始激增。
每当有人恭维老王和海关的关系好的时候,老王只是谦逊地点点头:“都是朋友,没啥。”
4
做查验代理,时常要打“擦边球”。虽说老王给客户和海关牵线搭桥,但也仅限于处理一些违规但不违法的问题货物。
老王虽然爱财,但他也绝不触碰“违法”的底线。
有一段时间,青岛港里走私废铜成风。一个长期合作的客户想让老王在查验环节上“闭只眼”,协助他走私,还暗示老王可以拉海关人员入伙,回报自然是相当丰厚的。
开始,老王的确有点心动,但是一想到“这可能是要掉脑袋的事”,他果断拒绝了。事后,他还专门让我帮忙查了关于走私的法律,不断警告客户这样做的风险和后果。起初,客户并不理解他,甚至一度提出要终止合作,老王就三番五次上门给客户讲道理,间接地拖延了这次走私的计划。
果然没过多久,青岛港废铜走私案东窗事发。犯法的进口商和海关关员相继被抓了一批,一时间港上风声鹤唳,很多货代公司都关门跑路。而老王和他的客户依然平静地做着生意。
老张一直拿这个事作为他的骄傲,他总说自己没读过书,不懂什么大道理,但有个事他明白的很:“钱是要赚,但不能赚那些到手没准就花不出去的钱。”
除了守法,老王真正的发展还是靠他的“诚信”。
在货代圈子里,不讲诚信是普遍的问题。毕竟入行的门槛低,并不需要什么资产,出现问题能拖就拖,实在是严重的,直接解散跑路即可。等过了风头,换个门面就重新开张,还可以继续忽悠。
而老王则是个“另类”,他是真的讲诚信。
有一次,他代理的几个货柜到了新加坡,卸船时发现卷钢把箱体撞出了几个大洞,客户找老王索赔,说是他装箱时的加固不牢。按照货代圈里一般的套路,双方就会开始扯皮,货代公司会让客户去找保险索赔。因为到底是加固出了问题,还是海上运输出了问题,谁都说不清楚,况且这个客户是给老王的业务量一直不多,大部分的人都建议老王放弃这个客户,犯不着去陪。
可是老王并不这么想,他要来了对方全英文的鉴损报告,虽然看不懂,但他认为,既然报告已经认定了,自己就是有责任的,要赔。
我也觉得老王脑子短路了,就当面去劝他,就换来一句:“你懂个屁,滚!”
我心想你这老东西竟也不知好歹。
最终定损,一个箱子外加两卷卷钢,总共要赔二十几万,是老王公司一年的利润。可老王二话没说,收到通知函就立马给客户赔了钱。可他自己去找保险公司索赔,却一直没有下文。
对此,老王只是说:“这事完了,俺没钱了,得抓紧挣钱。”
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。
这位客户觉得老王很讲信用,没过多久又找他合作,给的货越来越多,期间还给他介绍了其他客户。老王的钱没了,但是有了口碑。前后一折腾,老王的生意规模又大了一倍。
5
在码头上,老王是出了名的狠角色。
过去他为别人打工时,为了替东家争货源,在码头上打过几次架。每次他都把别人打进医院,把自己打进局子,最后再等着老板把自己捞出来。
我也亲眼见到过一次。
那是一个五一节前夕,我的大客户有几个大件设备准备入港装船,但运货的卡车到了码头门口,车队队长突然坐地起价,要涨一万块钱,不给就要把货拉走。我心急火燎地跑到现场,任凭我说破嘴,那队长不仅不同意,还非常蛮横。
我没办法,只好找到了老王。
老王挂了电话就赶到了码头门口。我老远就看到他穿着一件亮黄色的山寨POLO衫,赶紧冲他招手。老王反而不紧不慢地,夹着他那新买的老人头手包,缓缓地走过来。
到了跟前,老王先是很老道地给队长和司机发烟,和他们拉家常,然后又听见给那他念叨什么“黑五”、“老三”,估计是想看看有没有共同认识的人物。可车队的人怎么说都没用,只有一个条件——加钱。
眼看码头那边就要集港结束了,码头调度的电话一个接一个,我急得直跺脚。老王又点燃一颗烟,平静地说:“这么着吧,你们还是先进去把货卸了,别耽误货上船,卸完之后俺再跟你们谈,钱少不了你们的。
对于老王开的这种空头支票,车队当然也不会上当,无论怎么许诺,他们坚持要当场见钱。双方陷入了僵局,老王也略显尴尬。一个小时又过去了,我给老王使眼色,意思是别费劲了,不行就认了吧。毕竟我们也只是帮忙,客户那边儿还急着入港,耽误了正事可怎么办。
老王终于忍不住爆发了,只见他黝黑的额头上暴起了青筋,嘴角开始发抖:“妈的,你们这帮X养的给脸不要脸是吧,俺他娘的也不谈了,俺一分钱都不会涨,你们要是想要钱,就赶紧进去把货卸了,拿钱滚蛋,否则,俺看你们谁敢把货拉走,试试!”话没说完,只见老王从腰带的皮套里掏出那磨得发亮的翻盖手机,开始打电话叫人。
老王一摆出地痞流氓的姿态,车队队长就被吓住了,他赶紧过来给老王点烟,客气地说:“老哥,你生这么大气干啥,我们也是听上面的,你别为难我们啊,你看,要不我给汇报一下,不行就不涨了呗,你先消消气。”见老王没搭理他,队长又接着说,“你说的那个老三啊,还是我同村的呢,咱都一家人,你看这事弄得。快消消气啊。”
不一会儿那队长又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说不涨了,货物乖乖地就进了码头。老王不解气,临走了嘴里还骂不停。
事后,我请老王喝酒。
酒桌上,我好好抬举了他一番,老王嘿嘿一笑,脸也越喝越红:“这么多年,谁还不认识点混混啊,不过我就是装装样子。他们是外地车,怕地头蛇,电话我压根就没拨出去,要是混混们真来了,我还得买烟打发。”顿了顿,他又说,“这么多年我是看明白了,车队里的个个都是老油子,吃软怕硬。你那套书生的办法肯定不行,你得硬起来,不行就打一架!”老王的大嗓门招来邻座人鄙夷的目光,可他可并不在意。
“其实那天客户只是找我帮忙,你真的没必要那么拼命的,你就是傻,太实在。”我得了便宜还卖乖。
老王放下手中的筷子,头一抬,哼了一声:“你他娘的还不知好歹了,俺知道这是帮忙,可要是能替你解决了,你在客户那里就有面子,以后他的货,还不得都交给你。要是俺自己的事,俺才不会那么较真。”
6
那是我最后一次和老王喝酒了。
外贸寒潮伴随着青岛的冬天快速到来,比预想来的还要早。危机愈演愈烈,当年仿佛是一夜之间崛起的无数大小货代公司,又在一夜之间消失了。人们的热情迅速消退,但是老王依然活跃着。
次年秋天,我所在的公司由于经营不善,也很快就倒闭了。而我,选择主动解除合同,回老家。
老王打算让我跟着他干,但被我婉言谢绝了。临走那天,他亲自送我到火车站,在我的包里扔下了五千块钱。我手机里一直存着他的手机号,每当翻看到那个尾数为668的号码,就会想起他。回到老家后,我们就再也没有了交集,老王再也没给我打过电话。辞职后第一年过年,我收到他群发的拜年短信,但没有回复他。
后来我听说,老王不知怎么巴结上了海关的某位领导。2008年,金融危机正愈演愈烈,别的公司风雨飘摇,唯有老王的生意蒸蒸日上。他那二手的铃木早已换成了奔驰,不仅买了新的办公室,还招了20多个员工。除了本行他还涉足了餐饮等行业,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励志的传奇人物。
尾声
最近,我不得已要找老王帮忙,又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。
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大嗓门:“喂,找谁?”原本我想说,你个老东西竟然把我给忘了,但话到嘴边,却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。
老王并没有听出我是谁,说明手机里也没有我的号码了。
“老哥,我是小郄啊。”我很客气地说。他恍然大悟,问道:“你怎么想起俺来了,说吧,有啥事?”我直接说了请求,他依然是很义气地答应了,只是最后,他说会安排下面的人来办,让我直接联系这个员工就可以了,除此之外,我们并无过多的寒暄。
接着,老王说他要和客户开个会,回头再聊,他匆忙地挂了电话。
听着电话里“嘟嘟”的声音,我沉思了一会儿,才意识到——现在他已经是王总了,老王不再是老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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题图:CFP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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