談“熊貓”和“貓熊”
姚德懷
讀2002年第12期《咬文嚼字》,
見第26頁有《“貓熊”何以成“熊貓”》一文。該文論點其實重複了同刊1999年第6期第34頁《“貓熊”變“熊貓”》的論點。兩篇文章都轉述了同一種看法,
認為“貓熊”於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橫排時從右至左讀便變成了“熊貓”。我認為這種說法是可商榷的,
以前曾寫文討論過。我的主要觀點是:熊貓既是國寶, 早有土名及傳統的名稱,
熊貓或貓熊都源於洋名, 而“熊貓”語源上可能還是出自“小熊貓”。以下掛上有關舊作兩篇,
拙文之後又掛上武漢朱建頌先生的一篇有關文章。
大熊貓 姚德懷
[ 原載《詞庫建設通訊》1997年8月第13期第36-37頁。]
讀者來信提到了《術語學、標準化與技術傳播國際學術會論文集》(科學出版社,
1992年, 北京)
第494頁李玉英“漫談名詞審定工作”一文的片斷。李氏說:
熊貓早在1869年,
一位法國學者來華, 到四川考查生物資源,
給“熊貓”定名為“黑白熊”。兩年後, 動物學家進一步考查,
研究它屬於貓熊科, 將它進一步定名為“貓熊”。直至本世紀四十年代,
我國在重慶舉辦了一次動物標本展覽。當時展品標牌上分別用中、英文書寫著“貓熊”的學名,
但由於那時的中文習慣讀法是從右至左, 故而國人都把按英文書寫方式書寫的“貓熊”,
讀成了“熊貓”, 並延用至今,
唯台灣現仍稱它為“貓熊”。此名正名難於讓人接受, 只能“約定俗成”,
仍稱“熊貓”。
這段文字有許多可疑之處:
1. 四十年代,
把“貓熊”讀錯 (是否應為“看錯”?) 成為“熊貓”,
不大可能。因為在四十年代, 電台廣播已經十分普及,
如果播音員把“國寶”的名字也唸錯了, 有關方面哪有不立即糾正之理?事實上,
那時已經有“熊貓”與“貓熊”之爭, 而且“熊貓”已經很快地便約定俗成了。
2. 李氏說,
台灣現仍稱它為“貓熊”, 此說不確。《辭海》(最新增訂本,
1980年, 台北)
有“熊貓”條而無“貓熊”條;《重編國語辭典》(1981年,
台北) 也是有“熊貓”條而無“貓熊”條。反而《現代漢語詞典》把“貓熊”列為正條,“熊貓”只是副條!事實上在台灣一直也是仍有“熊貓”、“貓熊”之爭。
3. 李文說當時讀中文是從右到左,
這不完全符合事實。實際情況是:當時橫行中文大致上科技界是從左到右讀寫, 傳統則從右到左讀寫。大陸50年代才規範橫排為從左到右。在台灣長期存在著混淆,
而且在頗長時期內官方與大陸唱反調, 規定橫行文字要從右到左,
到近年才放寬。在香港也一直有這類混淆。報章文字橫排時改為從左到右大概還是近十年的事,
大概以《明報》為始, 但是《明報》報頭刊名到現在仍是由右到左。素以“進步報刊”自詡的《大公報》要到回歸前夕的1997年6月,
才宣布橫排文字改為從左到右!
(附記:1869年“發現”大熊貓的是耶穌會傳教士
Armand David,《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》譯成“大維德”替代習用的“大衛”。據說內地近年來有主張嚴格音譯者,
可惜中國人如果大聲讀出“大維德”, 歐美人還是無法聽懂。大概最接近法語
David 的, 應是天主教《聖經》的譯名“達味”,
而這“達味”還須以上海話讀出才像。)
再談大熊貓 姚德懷
[ 原載《詞庫建設通訊》1999年7月第20期第49-50頁。]
我曾寫過兩段關於大熊貓的文字1 , 其中引《中國大百科全書》說“大熊貓……俗稱花熊或竹熊,
古籍上記載的貘、貊、貔、貅、白羆等均指此獸”。最近看到一則消息, 說陝南留壩縣首次發大熊貓,
並說多年來在農村老人中就有許多關於“花熊”的傳說2, 可知“花熊”應是陝南一帶的名稱。然則“竹熊”又是那些地方的稱謂呢?相信四川、陝西、甘肅的朋友能夠解答這些問題。
最近也看到《熊貓的風采》3 一書。其中有一節專談中國歷史上關於大熊貓的記載,
列舉了異名及其出處。這裏摘要如下:
貔貅 (《尚書》、《詩經》、《史記‧五帝本紀》)
貘 (《東周列國志》第35回、《爾雅》、《上林賦》(司馬相如)、
《貘屏贊》(白居易)、《本草綱目》(李時珍))
食鐵獸 (《山海經》) 嚙鐵 (《神異經》(漢)
虞 (西晉) 貊 (唐)
猛氏獸、啖鐵獸 (《蜀中廣記》(明‧曹學佺))
我們再翻查《辭海》、《辭源》等工具書,
它們並沒有把貘等和大熊貓連繫起來。例如《辭海》(1989年)“貘”條:“貘”指
1. 貘屬動物……; 2. 古籍中的獸名……,
沒有指出與今天的大熊貓有任何聯繫。可知,《大百科》和《辭海》的專家們對大熊貓的古名並沒有共識。《熊貓的風采》對此也沒有深入的分析。
上面有一個古名“食鐵獸”, 為什麼有“食鐵獸”這樣奇怪的名稱, 難道大熊貓 (或其他動物) 真能吃鐵嗎?《熊貓的風采》對此也沒有說明。倒是 George Schaller 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, 他認為大熊貓常到民居覓食, 舔食炊具, 甚至用強有力的牙齒咬壞鍋子以取得食物, 因此有了“食鐵獸”這樣的名稱。4,5
以前也討論過“熊貓”和“貓熊”的問題。一個說法是在1940年代由於“熊貓”兩字橫排時既可讀成“熊貓”,
也可讀成“貓熊”, 因此產生了混淆。這種說法是不足置信的。1 最近偶然對比了中文版《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》和英文原版 Encyclopaedia
Britannica 的熊貓條發現了一個有趣現象。英文版“小熊貓”段說:
The
lesser (red, or common) panda (Ailurus fulgens)……(Sometimes
called bear cat, or cat bear)……
其中最後幾個字
(譯成中文即為:小熊貓……有時稱“熊貓”或“貓熊”) 在中文版裏竟然給略去了!這裏可能有兩個原因:1.
中文譯者可能認為這句話不重要; 2. 中文譯者可能認為英文原撰寫者弄錯了,“熊貓或貓熊”應該放在“大熊貓”後面才是。
不管怎麼樣,
英文原文表明了“熊貓”或“貓熊”之爭, 不僅在中文世界裏才有,
在英語世界裏也早已經有了!
Encyclopaedia
Britannica 的英語版和中文版還有一個區別, 英語版既有大熊貓的圖片,
同頁也有小熊貓的圖片, 而中文版只有大熊貓的圖片,
沒有小熊貓的圖片。這一次我在諦視英文版的時候, 忽然靈光一閃,
有了“頓悟”。大熊貓太像熊了 (熊頭、熊身、短尾),
小熊貓太像貓了 (貓頭、窄身、長尾)。因此小熊貓應該稱“熊貓”,
大熊貓應該稱“貓熊”才是!而早期熊貓、貓熊的混淆, 其源頭可能就是在於小熊貓!
話又說回來,“熊貓”或“貓熊”,
其詞源畢竟還是近代的、外來的。在中國原產地或古代的稱謂中, 從來不見有“貓”這個詞素。我們的先民畢竟是聰明的,
他們沒有採用“貓”這個語素, 因為貓爪是可以縮進的,
而竹熊的爪是不能縮進的啊!
我們可否用回本地本色的稱謂“花熊”或“竹熊”呢?
(本篇只談通名,
不涉及學名。) □
三十年代已有“熊貓”之稱 朱建頌
[ 原載《詞庫建設通訊》1999年11月第21期第50頁。]
《咬文嚼字》1999年第6期所載《“貓熊”變“熊貓”》,
介紹20世紀40年代在重慶舉辦的動物標本展覽時,
人們把從左到右的“貓熊”兩字讀成從右到左的“熊貓”, 經過媒體傳播之後,
造成以錯為對的情況, 以迄於今,
云云。
這則以錯為對的“故事”,
跟姚德懷先生在《詞庫建設通訊》第13期
(1997年8月)《詞語隨筆》中提到的李玉英《漫談名詞審定工作》所述的完全相同,
姚先生即已提出三點可疑之處, 值得重視。最近,
姚先生又在《詞庫建設通訊》第20期
(1999年7月)《詞語散記》中提到英文版不列顛百科全書“熊貓”條中有“小熊貓有時稱熊貓
(bear cat) 或貓熊 (cat bear)”的情況,
表明英語世界裏也存在同樣的分歧, 這就不是從左到右或從右到左的問題了。
在這方面,
我特作兩點補充:
(1) 1915年編成、1935年出版的《中華大字典》“熊 胡弓切”之(三):“熊貓,
獸名, 似貓而善升木。”從所附熊貓圖看,
是小熊貓。(見1978年重印本,
第935頁。)
(2) 1938年出版的《辭海》“熊貓”條稱:“怪獸名,
產新疆;……距今六十年前,
為法國科學家比利大衛氏所發現”。(見1980年重印本,
第1849頁。)
這是大熊貓, 儘管產地不確。據《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》“熊貓”條說“1869年由耶穌會傳教士大維德發現”(見卷8第691頁),
則《辭海》此條草擬於1929年前後。
以上兩項資料反映的時間都在30年代
(實際更早), 足證稱“熊貓”並非40年代所發生的以錯為對的偶然現象。再者,《中華大字典》和《辭海》都是直排的,
絕不致發生差錯。
另外,
對姚先生述及的內容作兩點補充:
(1) 我國古代大熊貓的異名除《詞語散記》所列8種之外,
還有:白豹 (《爾雅》),
猛豹 (《山海經》),
白狐、執夷、白羆 (陸璣《詩疏》)。當然,
這些都是文獻上的說法, 確否尚待考證。
(2) 關於食鐵之獸,
段玉裁《說文解字注‧貘》中提到“今四川川東有此獸, 薪采攜鐵飯甑入山,
每為所齧”, 也許就是
George Schaller 所說“大熊貓常到民居……咬壞鍋子以取得食物”的依據。這類推測和發揮,
稱得上是“合理的解釋”; 而“能舐食銅鐵”(《爾雅》郭璞注)
乃至“須臾便數十斤”(《蜀都賦》劉淵林注)
之類則極不合理, 不可信。 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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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漢市 華中師範大學中文系]
[編者注:1932年商務《動物學大辭典》既無“熊貓”、“貓熊”, 也無
Panda。]